《襄阳歌》与《醉时歌》
——略论李白与杜甫的诗情酒趣
王定璋
唐代文苑驰誉古今的李白、杜甫,是当时诗坛的杰出双星。一个是追求自由,摆脱羁束的豪放浪漫诗人,一个是关注時事,着眼民瘼的现实主义诗人。李白(公元701-762)与杜甫(公元712 -770)生活的时代和文坛上的活动创作是大抵重合的。李白比杜甫年长十一岁,比杜甫早八年辞世。二人交往过从,互有诗歌赠答,友情深笃。本文拟就二人在诗歌创作咏酒方面兴趣情致作一探索,比较其特征及异同,进而探讨其蕴含的文化价值。
一
李白以诗仙之誉为世人所熟知,由于在他的作品中,较多地涉及到酒的内容,并且,其咏酒之诗往往都很精彩,因而被人们目为酒仙。最早被人们知悉的“酒仙”之谓,就是来源于杜甫的《饮中八仙歌》:
知章骑马似乘船,眼花落井水底眠。
汝阳三斗始朝天,道逢曲东口流涎,恨不移封向酒泉。
左相日兴费万钱,饮如长鲸吸百川,衔杯乐圣称避贤。
宗之萧洒美少年,举觞白眼望青天,皎如玉树临风前。
苏晋长斋绣佛前,醉中往往爱逃禅。
李白一斗诗百篇,长安市上酒家眠,
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。
张旭三杯草圣传,脱帽露顶王公前,挥毫落纸如云烟。
焦遂五斗方卓然,高谈雄辩惊四筵。
据《新唐书·本传》载:“李白,兴圣皇帝九世孙。天宝初,至长安,往见贺知章。知章见其文曰:‘子谪仙人也’。言于玄宗,召见金銮殿,奏颂一篇。帝赐食,亲为调羹,有诏供奉翰林。白犹与饮徒醉于市。帝坐沉香亭,意有所感,欲得白为乐章,召入,而白已醉,左右以水頮面,稍解,授笔成文,婉丽精切。帝爱其才,数宴见。”足见杜甫之诗,乃当日实况。
杜甫《不见》诗中说李白“敏捷诗千首,飘零酒一杯。”“忆与高(适)李(白)辈,论交入酒垆。” (《遣怀》)“痛饮狂歌空度日,飞扬跋扈为谁雄。”(《赠李白》)适可移作“酒仙” 之注脚。
李白的《襄阳歌》是一首专门咏吟饮酒乐趣和醉态的诗章:
落日欲没岘山西,倒著接䍠花下迷。
襄阳小儿齐拍手,拦街争唱《白铜鞮》。
旁人借问笑何事?笑杀山公醉似泥。
鸬鹚杓,鹦鹉杯。
百年三万六千日, 一日须倾三百杯。
遥看汉水鸭头绿,恰似葡萄初酦醅。
此江若变作春酒,垒曲便筑糟丘台。
千金骏马换小妾,醉坐雕鞍歌《落梅》。
车旁侧挂一壶酒,凤笙龙管行相催。
咸阳市中叹黄犬,何如月下倾金罍?
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,龟头剥落生莓苔。
泪亦不能为之堕,心亦不能为之哀。
谁能忧彼身后事,金凫银鸭葬死灰。
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,玉山自倒非人推。
舒州杓,力士铛,李白与尔同死生。
襄王云雨今安在?江水东流猿夜声。
这是一篇叙写饮酒乐趣、沉醉欢畅,诗酒度日,行乐及时的著名篇什。诗人豪饮欢快之情景自况于“竹林七贤”之一的山简(山公)。山筒于永嘉三年(公元309)出镇襄阳,嗜酒。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载,荆州豪族司氏有佳园池,(山)简常出游,多往池上,每醉酒而归,儿童为之歌曰:“山公出何许?往至高阳池。日夕倒载归,茗艼无所知。复能乘骏马,倒著白接䍠。”
李白不仅以酣饮沉醉自比于山简之放诞,而且,十分考究饮酒的环境,艳丽的花丛令人沉迷,盛酒的器具极为精美珍贵,鸬鹚杓,鹦鹉杯,皆非寻常之器物。《琅嬛记》:“金母召群仙于赤水,坐有碧玉鹦鹉杯,白玉鸬鹚杓,杯干则杓自挹,欲饮则杯自举。”简直就是既华贵又解人意的自动化酒杯,为当今人工智能的先造者。
半酣之际,李白突发异想,如果能在人生百年间,日日畅饮、天天沉醉,那有多妙呢?如何解决滔滔不尽美酒来源?襄阳旁的汉水奔腾不息,如果江水就是鸭头绿酒那不就取之不尽,饮之不竭了么?汉水两岸起伏的山峦也就变成醸酒糟丘,什么问题都不复存在了。此等奇思妙想,只有具有天马行空般思维的李白才能想象得出来!于是,美女陪伴,凤笙龙管奏出悦耳的仙乐......尽情地享受醇酒的美味。那有闲空理会李斯叹黄犬、羊祜未竟享乐之叹与襄王云雨的逝去呢?
值得注意的是李白除讲究美酒的丰富,酒具的珍贵之外,尤其重视饮酒的自然环境(花下迷)和生态背景,清风朗月。那是多么令人惬意和舒适,美人相伴,音乐袅袅(凤笙龙管)等人文环境的和谐融洽。这些应当说是饮酒赋诗的最佳氛围。所以才能吟唱出“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,玉山自倒非人推”的千古名句。无怪乎有醉翁之称的欧阳修为之激赏:“‘落日欲没岘山西,倒著接䍠花下迷.......’常言也。至‘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,玉山自倒非人推’,见太白之横放。所以惊动千古者,固不在此乎?”(《苕溪渔隐丛话前集》)诚为知言。
《将进酒》是李白通篇咏酒的名作,值得一读:
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
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。
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。
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。
烹羊宰牛且为乐,会须一饮三百杯。
岑夫子,丹丘生,将进酒,杯莫停。
与君歌一曲,请君为我倾耳听。
钟鼓馔玉不足贵,但愿长醉不复醒。
古来圣贤皆寂寞,惟有饮者留其名。
陈王昔时宴平乐,斗酒十千恣欢谑。
主人何为言少钱,径须沽取对君酌。
五花马,千金裘,呼儿将出换美酒,与尔同销万古愁。
这是一篇饮酒歌,既劝友人饮,也自饮也。《乐府诗集》载:“《将进酒》古词云:将进酒,乘大白。”大略以饮酒放歌为言。李白此诗绝非一般咏饮酒乐趣者。诗人以从天而降的黄河水为喻,奔流到海永无回复而指岁月的流逝,老而不复年少,青丝成雪,也转瞬之间之事。当此之际,何不饮酒作乐?于是诗人感悟到人生得意须尽情欢愉,莫待时光虚度。仅仅如此的话,饮酒欢会,实无多少值得咏唱的价值可言。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,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期待是此诗的意蕴所在。唐汝询在《唐诗解》中说:“此怀才不遇,托于酒以自放也。首以河流起兴,言以河之发源昆仑尚入海不返;复以人之年貌倏然而改,非若河之迥也,而可不饮乎?难得者时,易收者金,又可惜费乎?我友当悟此而进酒矣。我试为君歌之:夫我所谓行乐者,非欲罗钟鼓,列玉馔以称快矣,但愿醉以适志耳。观古圣贤皆以寂寞,惟饮者之名独存......旷达如此,而以消愁终之,自有不得已之情在。"显然窥探得此诗之心曲,也与“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”契合,不得已之情况。
此诗挥洒自如,喷薄而出,一派神行,韵调急促,与“会须一饮三百杯”紧扣,戛戛独造。严羽称赏此诗“一往豪情,使人不能句字赏摘。盖他人作诗用笔想,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,此其所长。”(《严羽评点李集》)独具只眼,李白真正的知音。
李白咏酒诗在其作品所占数量颇多,据不完全的统计有近二百首,其言及酒的诗歌而非专咏酒者就更多了。郭沫若《李白与杜萧》中有过统计。“李白嗜酒,自称“酒中仙",是有名的;但杜甫的嗜酒,实不亚于李白。我曾经就杜甫现存的诗和文一千四百多首中作了一个初步的统计,凡说到饮酒上来的共三百多首,为百分之二十一强。作为一个对照,我也把李白现存的诗和文一千五十首作了一个初步统计,说饮酒上来的有一百七十首,为百分之二十六强......”与我的统计差别不算大。
李白《月下独酌四首》和《春日独酌二首》都是既咏月又咏酒的佳作。今选各一,以见其余:
天若不爱酒,酒星不在天。
地若不爱酒,地应无酒泉。
天地既爱酒,爱酒不愧天。
已闻清比圣,复道浊如贤。
贤圣既已饮,何必求神仙。
三杯通大道,一斗合自然。
但得酒中趣,勿为醒者传。
《月下独四首》之二
东风扇淑气,水木荣春晖。
白日照绿草,落花散且飞。
孤云还空山,众鸟各已归。
彼物皆有托,吾生独无依。
对此石上月,长醉歌芳菲。
《春日独酌二首》之一
前者把人类对酒的喜爱和依赖程度发挥到淋漓尽致。天上有酒星,《晋书·天文志》:“轩辕右角南三星曰酒旗,酒官之旗也,主享宴酒食。”当年曹操曾颁禁酒令:遭受孔融抵制,就说过:“天垂酒旗之星,地列酒泉之郡。”应是此诗所据。而诗中所“清比圣”,据《艺文类聚》引《魏略》云:“太祖禁酒,而人窃饮之,故难言酒,以浊酒为贤者,清酒为圣人。”
关于此诗,查慎行说:“此种语太庸近,疑非太白作。”(《初白诗评》)胡震亨也有所疑,显然证据不足。王琦指出:“胡震亭曰,此首乃马才子诗也。胡元瑞云:近举李墨迹为证,诗可伪,笔不可伪善耶!”琦按,马才子乃宋元祐中人,而《文苑英华》已载太白此诗,胡说恐误。”另据敦煌残卷已载此诗,可知此诗立为李白所撰。
至于《春日独酌二首》之一,则为春色宜人,淑气弥漫之际,对月放歌沉醉之自娱自乐,不免有几许孤独!乃独酌之必然。又令人仿佛见陶渊明的依稀身影。而《把酒问月》更呈现另一番情景:
青天有月来几时?我今停杯一问之。
人攀明月不可得,月行却与人相随。
皎如飞镜临丹阙,绿烟灭尽清辉发。
但见宵从海上来,宁知晓向云间没。
白兔捣药秋复春,嫦娥孤栖与谁邻。
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
古人今人若流水,共看明月皆如此。
唯愿当歌对酒时,月光长照金樽里。
古代喜欢思考问题的人,往往会对人间万事万物作些探索和追寻,文人学士也是如此。屈原《天问》是其典型范例。古代自然科学尚处于初级阶段,对一些天体现象和自然界的发展变化规律不甚了了。于是问题一个接着一个,发问在所难免。据《楚辞补注》卷三记载,屈原放逐之际,“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,图画天地山川神灵,瑰玮谲诡,及古贤圣怪物行事......”引发探索求解的好奇之心,撰《天问》篇。屈原当时就问道:“遂古之初,谁传道之?......日月安属?列星安陈?出自汤谷,次于蒙汜。自明及晦,所行几里?......”似乎没有找到满意的解释。
李白此诗之问倒很直白,青天上的月亮什么时候出现?如何会有柔和的光亮?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奇思异想:挂在天空的月亮人能上去么?为何月行总是与人相随?进而联想月亮上面事物的存在,月光产生的奥秘,月球运行的轨迹与规律以及神话传说月宫的存在,美丽嫦娥的芳容,白兔捣药的故事......何等奇怪的疑问,何等美妙的幻觉,何等神秘而浪漫的浮想!悬而未决,有案无断的玄妙,如此空幻迷离,尽管莫名其妙,实则妙不可言,又意义非凡。
“但见宵从海上来,宁知晓向云间没"的设问,在没有完全搞清楚月球、地球、太阳之间的关系及运行规律之时是很难得明确认知的。然则“今人不见古时月”四句似乎又感受到人世沦桑、岁月流逝、宇宙永恒、人生短促的哲理,诗人的体悟却十外明确,“唯愿当歌对酒时,月光常照金樽里。”如此的宇宙意识和哲理认知,是诗人达观乐天,通脱潇洒价值取向的必然。
将饮酒与赏月结合起来予以抒发的佳作在李白诗中确有不少,“花间一壶酒,独酌无相亲。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......”(《月下独酌》)“处世若大梦,胡为劳其生?所以终日醉,颓然卧前楹........浩歌待明月,曲尽已忘情。”(《春日醉起言志》)“且就洞庭赊月色,将船买酒白云边。”(《陪族叔.....及中书舍人贾至游洞庭五首》)限于篇幅,不再胪列。
二
郭沫若《李白与杜甫》中论及杜甫时称其“嗜酒终身”是说对酒的嗜好,终其一生都未改变。我们在杜甫晚年的作品中,仍然能读到饮酒的内容。李白也是如此,民间还流传着李白晚年酒后沉醉,见水中月色分外妩媚,入水捞月溺亡的故事呢!不必存此偏见。有一种说法杜甫死于耒阳牛肉白酒过量过期所致。准此,则李白、杜甫之死都与白酒相关,“嗜酒终身”李白、杜甫皆是。
郭沫若统计李、杜诗中与酒有关的内容,认为杜甫言酒之作多于李白,这有可能。杜甫存世之作本来就比李白为多。如前所述,李白与杜甫的结识、交往、酬唱缘于文学创作,兴趣一致,爱好趋同,其中自然少不了醇酒媒介。今存杜甫寄赠李白诗歌十五首之多(包括与李白有关的作品),专指李白也有十一首,其中除叙友谊、交游、吟唱之外,几乎都涉及到饮酒。如“痛饮狂歌空度日,飞扬跋扈为谁雄。”(《赠李白》)“李侯有佳句,往往似阴铿。余亦东蒙客,怜君如弟兄。醉眠秋共被,携手日同行。”(《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唐》)“剧谈怜野逸,嗜酒见天真。醉舞梁园夜,行歌泗水春。"(《寄李十二白二十韻》)足见李白与杜甫既是文友、诗友、又是酒友。“何时一樽酒,重与细论。”(《春日忆李白》)证据是很多的。
对此,杜甫在诗中也有所展露。他在《壮游》诗中吟道:“往昔十四五,出游翰墨场。斯文崔魏徒,以我似班扬......性豪业嗜酒,嫉恶怀刚肠......饮酣视八极,俗物都茫茫。”那是何等的气势,何等胸怀。豪情逸气不让李白,而他那首豪气干云的《醉时歌》更为典型,值得一读:
诸公衮衮登台省,广文先生官独冷。
甲第纷纷厌梁肉,广文先生饭不足。
先生有道出羲皇,先生有才过屈宋。
德尊一代常坎坷,名垂万古知何用!
杜陵野客人更嗤,被褐短窄鬓如丝。
日籴太仓五升米,时赴郑老同襟期。
得钱即相觅,沽酒不复疑。
忘形到尔汝,痛饮真吾师。
清夜沉沉动春酌,灯前细雨檐花落。
但觉高歌有鬼神,焉知饿死填沟壑?
相如逸才亲涤器,子云识字终投阁。
先生早赋归去来,石田茅屋荒苍苔。
儒术于我何有哉,孔丘盗跖俱尘埃。
不须闻此意惨怆,生前相遇且衔杯!
这篇《醉时歌》是天宝十二年(公元753)杜甫在京城长安时的作品,当为诗人与广文馆博士郑虔聚晤时酣饮后醉中所作,豪壮放逸,气势流畅,在杜甫诗中可谓另类别调,与其温柔敦厚、沉郁顿挫风格䢛异。酒入愁肠,情绪激荡奔放,心中牢骚苦闷,冲破羁束,一泻而出。郑虔乃广文馆博士。《唐语林》载,天宝中置广文馆, 以领词藻之士。据《旧唐书》可知,广文馆乃天宝九载国子监所设。郑虔怀才不遇,屡遭贬谪。“好琴酒篇咏,善图山水。”(《新唐书·文艺传·郑虔传》)坎壈潦倒。而此时杜甫在长安蹭蹬失意,二人情投意合,饮酒畅叙,一肚皮的愁苦郁闷,在酒精激发之下,如泻水平地,任其东西南北奔流。
台省乃清要之地,衮衮诸公何等荣耀。而僻居广文馆的郑虔只有被冷落的分。甲第华居美味佳肴也是平常之物,与之对照的广文先生还处于半饥饿状态。杜甫处境也很窘困,京华求仕遭黜落,应制举被一手遮天的李林甫戏弄以“野无遗贤”,欺骗玄宗。上《三大礼赋》遭冷落。在京师过“朝扣富儿门,暮随肥马尘。残杯与冷炙,到处潜悲辛。”(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)的生活,十分狼狈惶惑。这就不难理解他如此强烈的牢骚和情绪。一旦得钱即豪饮买醉,醉后情绪激动,“忘形到尔汝”,只有痛欢沉醉才能消解胸中块磊。醉酒高歌,鬼神为之侧目。有什么看不开的呢,司马相如不遇之时,还当垆卖酒涤器、才华逸世的扬雄结局也很悲惨,差点投阁送命。田园将芜湖不归!孔圣盗跖在历史的长河中一样被遗忘......有什么贤愚贵贱不同?
这就是醇酒的力量!酒入愁肠,引发连翩的浮想,激起愤世嫉俗的叛逆精神,这位奉懦守官,诗礼传家敦厚儒雅的诗人,竟然发出“孔丘盗跖俱尘埃”的怒吼!那管什么“主文而谲谏”温厚宛转,委婉含蓄那套说教。这也难怪,庄子早就鄙薄儒教经典那套说教,认为是无用的糟粕:“桓公读书于堂上。轮扁斵轮于堂下,释椎凿而上,问桓公曰:“敢问公之所读者,何言邪?”公曰:“圣人之言也。”曰:“圣人在乎?”公曰:“已死矣。”曰:“然则君之所读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!”桓公曰:“寡人读书,轮人安得议乎?有说则可,无说则死!”(《庄子·秋水》)轮扁说一番斵轮之术无法通过文字记载述传授其艺,以阐明语言所载录无非形色名声等外界迹象,而意之所随的“道”,是无法传递的道理。以肯定圣人之书为糟粕之说,杜甫离经叛道的思想显然受庄子观念的影响。
王嗣奭偏要说“此篇总属不平之鸣,无可奈何之词。非真谓垂名无用,非真谓儒术何废亦非真欲孔、跖齐观,又非真欲同寻醉乡也。”我认为杜甫求仕京华碰壁,生计艰难,怀才不遇而愤恨不平是毋庸言的。《醉时歌》是其不平之鸣。杜甫言及饮酒的诗歌还有不少:“朝回日日典春衣,每日江头尽醉归。酒债寻常行处有,人生七十古来稀。”(《曲江二首》其二)而《乐游园歌》则云:
却忆年年人醉时,只今未醉已先悲。
数茎白发那抛得,百罚深杯亦不辞。
圣朝亦知贱士丑,一物自荷皇天慈。
此身饮罢无归处,独立苍茫自咏诗。
也是杜甫飘泊京师,坎坷潦倒时所作。虽有酒可饮,却心绪未宁,未醉先悲。情绪十分低落未老先衰,两鬓已白,头发稀疏,仍贫酒豪饮,自觉年老貌寝,身份微贱。水酒虽然麻痹神经,给人以短暂的亢奋,“饮罢无归处”的失落,茫然彷徨,那是何等的侘傺惆怅!
今人可叹的是杜甫饮酒诗常常拖了个叹息的尾巴:“街头酒价常苦贵,方外酒徒稀醉眠。速宜相就饮一斗,恰有三百青铜钱。”(《逼仄行·赠毕曜》)“寇盗狂歌外,形骸痛饮中......此身醒复醉,不拟哭途穷。”(《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》)时事艰辛,饮酒的欢愉中总有一种无法驱散的阴影笼罩着。《羌村三首》其三“莫辞酒味薄,黍地无人耕。兵革既未息,儿童尽东征。请为父老歌,艰难愧深情。歌罢仰天叹,四座涕纵横。”时值安史乱军方盛,诗人避乱鄜州所作,薄酒下肚,心绪复杂难述,涕泪纵横。悲怆之情难掩。当年“放荡齐赵间,裘马颇清狂。”已不见了踪影“纵饮久判人共弃,懒朝真与世相违,吏情更觉沧洲远,老大徒伤未拂衣。” (《曲江对酒》)
诗人位卑禄薄,理想与现实差距惊人。杜甫政治襟抱宏伟,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。”愿望成空,不免发出:“平生一杯酒,见我故人遇。相望无所成,乾坤莽回互。”(《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》)一事无成,功业未就的浩叹!《登高》是其艰辛人生体验的杰构。
风急天高猿啸哀,渚清沙白鸟飞回。
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
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。
艰难苦恨繁霜鬓,潦倒新停浊酒杯。
此诗是杜甫流寓蜀中即将出川居夔州时所作。诗人秋日风急天高之际,扶病登高台引发去国之悲,离乡之愁的复杂感受。最可叹者是因病而被迫停酒的遗憾。胡应麟称赏此诗为古今七律第一:“此章五十六字,如海底珊瑚,瘦劲难移,沉深莫测。而精光万丈,力量万钧。通章章法、句法、字法,前无昔人,后无来学,此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,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。元人评云:一篇之内,句句皆奇,一句之中,字字皆奇。又曰:《黄鹤楼》《郁金堂》皆顺流直下,故共推之。然二作兴会诚超,而体裁未密,丰神故美,而结撰非艰。若风急天高,则一篇之中,句句皆律,一句之中,字字皆律,而实一意贯串,一气呵成......”盛赞此诗艺术造诣及意蕴厚丰,近于完美。这是胡氏见解,是否古今七律第一,还可讨论。此诗实为杜甫七律精品是毋庸置疑。因病停酒,自是悲憾!《闻官军收河南河北》是饮酒欢畅喜悦之章:“剑外忽传收蓟北,初闻涕泪满衣裳。却看妻子愁何在?漫卷诗书喜欲狂。白日放歌须纵酒,青春作伴好还乡。即从巴峡穿巫峡,便下襄阳向洛阳。”一洗往日对酒叹穷嗟卑,愁肠难遣的阴霾,喜笑之情,跳荡于字里行间。海宴河清似乎指可待,安居乐业的曙光已冉冉升起。甚至长期颠沛流离的诗人就要回归故乡,连返程路线都安摆停当了......这是杜甫诗中头等欢快喜悦之章,于诗中遣词用字即可明瞭。“忽传、初闻、却看、漫卷、即从、便下,于仓促间写出欲歌欲哭之状,使人千载如见。”(顾宸《杜诗详注》)王嗣奭也说:“此诗句句有喜跃意,一气流注,而曲折尽情,绝无妆点,愈朴愈真,他人决不能道。”
综上所述,我们从《襄阳歌》与《醉时歌》入手,探讨了李白与杜甫作品中的诗情酒趣。由于二人的家庭背景、秉赋气质,兴趣爱好、个性特征、文学观念、审美趣尚等方面的不同,展现出咏酒诗歌迥然有别艺术风貌,是完全可以理解的。
作为特殊饮品的酒,在中国是历史悠久的存在。在中国最古老的文字甲骨文,便有酒的字出现。群经中的重要典籍《尚书》里有不少饮酒内容。而且当时饮酒已较为普遍。“惟酒是耽”已在统治阶级上层出现。《尚书》中还有《酒诰》一篇,告诫“无彝酒。”(不要经常饮酒)这即表明作为饮品的酒受到人们普遍喜爱,但不要经常饮就可以了。上古之时,就有神农辨药知酒的传说,黄帝亦称酒可治病。大禹时代仪狄造酒是有文字记载的:“昔有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,进之禹,禹饮而甘之,遂疏仪狄、绝旨酒。”(《战国策·魏策》)三国时王粲《酒赋》:“帝女仪狄,旨酒是献。”然而,还有另一说。认为酒的起源是西周人杜康才开始造酒。宋人窦革《酒谱》:“魏武帝乐府亦曰:‘何以解解忧?惟有杜康。’予谓杜氏本出于刘,累在商为豕韦氏,武王封之于杜,传国之杜伯。为宣王所诛,子孙奔晋,遂有杜为氏者。”如此说来,杜康造酒,显然晚于大禹时代的仪狄。究竟为何时、何人所首创是很难说清楚的。要之,酒在中国出现很早,至少也在西周时代。自酒出现之后,就是不少人喜欢的饮品。
杜康造酒的民间传说很精彩。据传杜康分管粮储。那时粮储条件较差。连续几天大雨,粮屯漏雨,将粮食浸透下滴积水小潦,杜康感觉其液有一种香味,尝之甘饴可口,但有一些泥土味,无法去除。杜康夜间忽得一梦。梦中经老者指点,需路人取滴血滴入可去土味,但必须在酉时之前完成。杜康遵照梦中高人指点,将酒置道旁。不久,一读书士子路过,杜康允其饮酒,并请将指血取一小点滴入液体中,然后离去。不久,又一威武军人过此,杜康请其饮液,并请滴点指血入液中,后离去。眼见酉时将至,并无旁人经过。焦急万分之际,一行动怪弃似癫似狂之人过此,时限将至,已无选择,即叫此人饮液并将指血滴入其中,然后离去。
说来真正奇怪,文人、武士、癫痴各滴一滴血入浸过粮食的液体之后,土味顿除,异香扑鼻。此液酉时之前完成三滴血,所以将此饮品名之曰酒。更令人惊异的事是此后人们饮酒的德性竞与文人、武将、狂人结缘了。饮酒之初, 文质彬彬,先来一番祝酒文雅的颂词,酒过三巡之后,引发豪逸之情,推杯换斗,纵饮豪壮,尽显武勇之气,此后滥饮无度,癫狂之态毕现。确实有点道理。
虽然历史上酒出现较早,但那是酒精度数较低的水酒。白酒即酒精较多的酒,出现较晚,必须制酒技术提高之后才能酿制。李白诗中就有“白酒新熟山中归,黄鸡啄黍秋正肥。”(《南陵别儿童入京》),足见唐代已有白酒,蜀人雍陶在《到蜀后记途中经历》:“自到成都烧酒熟,不思身更入长。”烧酒即白酒,可见唐代烧酒已广为流行,四川烧酒尤负盛名。白居易《荔枝楼对酒》:“荔枝新熟鸡冠色,烧酒初开琥珀香。欲摘一枝倾一盏,西楼无客共谁尝。”是他任忠州刺史所作,表明当时四川所出之烧酒已很著名。
李肇《唐国史补》:“酒则有郢州之富水,乌程之若下,滎阳之土窟春。富平之石冻春,剑南之烧春,河东之乾和葡萄......”四川所生产的剑南烧春已与诸多名酒争誉,乃为白酒中之佳酿。饮酒之风盛行,酒的贸易已纳入朝廷专卖。《唐会要》卷八十八载:“贞元二十二年十二月,度支奏曰:‘请于京城及畿县行榷酒法。每斗榷一百五十文。其 酒户并蠲免杂役。’从之。”同书又载,元和六年,元和十二年,元和十四年、太和八年、会昌六年等,都有关于征收酒税的内容。《旧唐书·德宗纪》载朝廷还没有司专管。一度因民生凋敝,还免收酒税。所谓“止榷酒而绝贡奉”,成为德宗惠民之举的内容。可见唐代饮酒的普遍性。
李白、杜甫饮酒诗词采飞动,意蕴隽永,都有很高的艺术造诣。饮酒个性各具,李白之爽朗壮健、词采张扬,气势流走、浑朴俊逸。试读:“忆昔洛阳董糟丘,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。黄金白璧买歌笑,一醉累月轻王侯。海内贤豪青云客,就中与君心莫逆......”这是何等气势,何等胸襟。而“梧桐杨柳拂金井,来醉扶风豪士家。扶风豪士天下奇,意气相倾山可移。作人不倚将军势,饮酒岂顾尚书期。雕盘绮食会众客,吴歌赵舞香风吹。原尝春陵六国时,开心写意君所知。堂中各有三千士,明日报恩知是谁。抚长剑,一扬眉,清水白石何离离。脱吾帽,向君笑。饮君酒,为君吟。张良未逐赤松去,桥边黄石知我心。”饮酒狂歌,阳春三月江南春光明媚,草长莺飞,吴歌赵舞相伴,雕盘绮食佐酒。酒酣耳热之际,诗人掩抑不住内心兴奋,抚剑起舞,脱帽抛向空中,饮酒赋诗,谪仙人兴高彩烈的自画像,凸现于字里行间。“呼童烹鸡酌白酒,儿女嬉笑牵人衣。高歌取醉欲自慰,起舞落日争光辉。游说万乘苦不早,著鞭跨马涉远道。会稽愚妇轻买臣,余亦辞家西入秦。仰天大笑出门去,我辈岂是蓬蒿人。”应诏入京之喜悦难掩飞黄腾达的愿望,非放歌纵酒不能展露其得意神态。
诗歌展示风格,饮酒折射个性,相比之下,杜甫与李白判然有别。如前所述,杜甫限于家庭环境、社会阅历、仕途境遇、社会地位、经济状况及个性好尚等因素。其饮酒诗歌呈现出复杂的心绪与压抑愁苦的精神状态,即或醉酒放歌之际总有淡淡的哀怨参杂其间,叹穷嗟卑、襟抱难展、怀才不遇等感受是能体味到的。“强歌心无欢”是其必然。忧国忧民情怀无法淡忘,既显得可贵,又有几许惆怅和无奈,这是必须注意到的。
“宽心应是酒,遣兴莫过诗。”(《可惜》)是杜甫对诗与酒关系的认知,客观、平实而理性,李白对二者关系的理解和运用,则更凸现其奔放、豪迈的精种气质。“弃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;乱我心者,今日之日多烦忧。长风万里送秋雁,对此可以酣高楼......”(《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》)气势奔逸酣畅,一气贯注。具有冲决一切羁绊的磅礴力量,烦忧中不乏逸兴壮思,愁闷里蕴含突破的激情。诗圣和诗仙的文化内涵与价值取向如此鲜明突出的艺术特征,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貌。未可轩轾其优劣。都具有丰厚的内蕴与隽永的审美价值。